谁也不是

“满纸荒唐言。”

【雷祖】当你老了

1.

“你很像他。”

这是老人经常同我说的话。

在我第一次见她的某一个午后,那双有些浑浊却难掩其中锋利的翠绿色双眸望着我,如印伽族永不冻结的神湖之水一般,有我看不懂的深意。

像是怀念。

英雄落幕的故事通常归为平庸的午后,没有血与火的欢歌,也无泪与亡的赞颂。母亲第一次和我提起祖母时,语气中有现在的我难以描述的、更无法感同身受的狂热信仰。好像在她眼里,那个我第一次见过之后,只觉得身形单薄又孤独偏执的老人,就是足以保佑整个印伽族永不灭亡的神灵。

事实上,祖母她也的确,做到了。

印伽王朝近代史中有过记载,现今如日中天与雷王星圣空星几欲并驾齐驱的不灭王朝,在不算遥远的几十年前,也曾有过卑微到尘埃里去的、说得上是苟延残喘的黑暗时期。其间多方势力贪婪的目光与昭然若揭的心思,无一不把这没落的民族当成谁都能啃一块的肥肉。毕竟战争与掠夺才是宇宙中永恒不变的真理。理所当然,或说水到渠成也不为过,那时冠以“瘦小”和“病弱”二词的印伽族,被各方围攻在吞并最后湮灭于历史的尘埃,在当时的各方看来,就是不用过多谋划也可以顺利进行的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所有一切都终结于黯淡无光的年代,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了。

【蒙特祖玛】

史书中近乎用了大半本书来描述甚至歌颂这个名字,书上说,当时碧发少女手持造型奇特的锯齿大剑,从天而降,身携无尽杀伐与滚滚烈火,她所经之处敌军节节败退,血流成河——宛若神祗降临人世,覆手间便是无人可以违逆的沉重天罚。

【她淡然前行,手起剑落,那是无人可阻挡的,王者归来。】

“都是瞎写。”

“哎哟——!”

我忙不迭双手护着头避开祖母敲我头顶的手,这样一来我手中的书不免掉落在地,风吹过,吹得书页哗啦啦地翻响,窗外一大片纯白色的桔梗花摇曳在风里,空气中有令人安心的,花的香气。

2.
无论祖母是不是史书中描写的那个带着神谕降临战场的少女,反正我现在看到的,只是个自己推着轮椅,独自一人在偌大而空荡荡的偏殿里居住的固执老人。

我母亲是从王室旁支里过继来的公主,父亲是当初在战争中对印伽族施以援手的友好国的王族后裔,我出生时战争已经结束许久,国泰民安,待我长大一些,才见到印伽族中传的神乎其神的女英雄。

显然时光已然夺走她原本的容颜,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直接愣在原地,下意识冲口而出一句:“好——”老的“女英雄”,下半句话在母亲如刀一般凌迟我的目光中被我急急忙忙吞了回去,搅得我舌头都要缠起来了,才急中生智硬生生改成一句好帅的祖母。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那天在我话音落下之时,老人的眼底,似是微不可察地亮了一瞬。

“咔嚓。”

我被令人牙齿发麻的枝条折断的声响拉回思绪,回头就瞧见祖母气定神闲地坐在轮椅上,手持一把宫廷园丁常用的剪刀。她手中的剪刀风卷残云一样糟蹋我父亲送来的盆栽,老人家手起剪刀落,力度分毫不差,刀锋杀意腾腾,将那“可恶”的枝条拦腰斩断,独留秃枝在风中萧瑟凄惨。

简直了,我不由暗自腹诽,现在我信您是女战神了,祖母。

腹诽归腹诽,我的目光还是无可避免地落在了祖母的腿上。说起来我运气不好,有次在祖母这里练习剑术到深夜——随口扯了个太懒所以不想回去的理由留宿在了这个偏殿,虽然让我出乎意料的是祖母没说什么就同意了,结果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件让我深刻意识到随口扯谎是会遭报应的这种事情。

那晚一队“小贼”摸进宫殿来,目标明确行动迅速,直奔我祖母的卧房,意欲搞死印伽族的全民信仰。

不过事实上,在我听到传来异乎寻常的大响动时,一切已经结束了。

我撒开腿不要命一样地跑过此刻在我看来长的有些吓人的走廊,口中急促的喘息声在冲入祖母房间那一刻戛然而止,全部化作胃里陡然翻腾的滔天海浪。就在那时我看到书上描写的那把锯齿状的大剑,灰白色的剑身上铭刻玄妙的纹路,但那把剑的剑锋还在滴着血,在过冷的夜晚里似乎冒着些许热气。

六人,皆是一击毙命。


浓郁的铁锈味儿刺激嗅觉,我强忍着胃中的不适感才没让自己当场吐出来,身在轮椅上处于一地血泊中的老人像是察觉什么一般,回头挑眉看了看我,周身还有未来得及敛去的杀意。我打赌任何一个帅小伙儿绝对不想被任何一个女性这么盯着。在她的目光下我的脸色无可避免地转为苍白,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握紧,指甲陷入掌心的刺痛感勉强让我混乱的大脑保持清醒。

“羽蛇你拿着,出去叫人把这里收拾干净。”

羽蛇?

这剑的名字吗?

我来不及细想,胡乱点了点头权当回应她的吩咐。直面死亡与血腥的冲击感直冲大脑,我逃一般的转身跑出去找人。

然而就这样,我错过了祖母垂在身侧的,微微颤抖的右手。

3.

那一晚之后,周边地区明里暗里的小动作消停了不少,应该是已经意识到,印伽族的全民信仰老是老了点,可战斗力还在那儿摆着呢,想借此机会讨点好处的人,还是掂量掂量再下手存活的几率可能还会大一些。

其实身为众多王室后裔里爱国少年的一员,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祖母的腿完好无损的话,印伽族的版图就可以扩大更多。

然而假设是假设,现实是现实。

祖母的腿并没有突然痊愈,反倒是在那之后,她时常把我叫过去指导我的剑法,而我的佩剑,也就从原先宫廷里人惯用的轻剑,换成了“羽蛇”。

虽然羽蛇看着像把不太好使的重剑,但经过祖母的指导之后,我觉得羽蛇反而比我原来的剑用着顺手,杀伤力也很高,至少在同龄人里,鲜少有人能在剑术中胜过我了。




春去秋来,杨柳再绿。今年宫廷之中桔梗花的花期,似乎来得格外的晚。

纯白色的花海就别提了,整个花田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吧唧,没骨头似得,让人看着只想打哈欠。

“你盯着它们很久了,今天的剑术练习做完了吗。”

唉,虽说是疑问句却被老人问出陈述的语气,除了声线略有沙哑,而其中蕴藏着的冷意,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屋内安置的壁炉里有火安静的烧着,我随手抹了把头上的汗,这才没大没小笑嘻嘻地回应她。

“早练完了祖母,这不就来陪你说话了嘛——”

她一愣,显然是没有想过我愈来愈蹬鼻子上脸,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竟敢和她这么说话了。

“咳、那个祖…”

“过来。”

还未说完的称呼被对方无情地打断,我悻悻咽下之后的话语,趁机快步跟上了被老人推动着前行的轮椅。

身后空气中有翅翼扑簌的声响,我偏头用余光瞥过去,一只赤红色蝴蝶安静地,停在了某一朵纯白色的桔梗花苞上。

4.

然而被直接带到这座偏殿里我唯一没有被允许进入的房间里这件事,我是始料未及的。

那房间并不是想象中很久都没有人打扫的样子,相反,那里干净到可以说是一尘不染,连茶几上精致的咖啡杯里都有冒着热气的茶水,仿佛这房间的主人只是外出散步,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大概是进入陌生环境的不适感,我有些拘谨地悄悄打量这间屋子,几秒后便明白心头那一丝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

太古老了。

无论是家具,窗帘,乃至屋中墙上的花纹,都该是几十年前的印加族人才会使用的东西。在祖母无声的默许之下,我大胆朝着茶几那边移过去,意外地发现那上面还有一卷摊开的战报,是用羊皮卷写的,上面的墨迹已然在与空气中不知名物质的亲密接触中,淡化了许多。

“别碰。”

低沉又有些冷淡的女声拽回我的思绪,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努力伸长脖子使劲儿瞧羊皮卷的样子真的是蠢爆了,我急急忙忙站好,还不忘故作老成地轻咳一声掩饰尴尬。不过我定睛一看祖母那边,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造型奇特的发饰,很像书上记载的……被命名为“手里剑”这种武器的样子,不,又或许不太一样。

“来试试这个。”

她这么对我说,我依言走过去接过祖母手中的发饰。嘿,说来也怪,正巧我一头乱毛被母亲拦着,好久都没有认真打理,问她理由的时候她也只是含糊其辞说祖母会帮我的。当时我没有听懂,只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中有别样的意味。

——啊,其实现在我也没明白她啥意思,女人心海底针嘛,猜起来太麻烦。

在我笨手笨脚尝试n多次变着法把自己头发向里塞,又失败了n多次之后,祖母她老人家终于,看不下去了。

她少见地叹了口气,其中竟含有些许无奈。

“真是…一样的蠢。”

感叹般的,祖母得语气中含有往日不曾有的,让人很难察觉的亲昵,若非是我和她相处的还算久,不然也会听不出来。我一时有些发愣,回过神的时候自个儿头发已经被打理好,妥帖地束在脑后了。

说来我也是小孩心性,想了也不懂的事情懒得想,我很快把刚才那一瞬间的违和感抛至脑后,极为高兴地回过头去问她。

“祖母,我好看吗!”

5.

那天的问题我并没有得到答案。

也许,永远也听不到那个孤独的老人亲口回答我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强悍到在迟暮之年也可以凭借一人之力打退六人的老者,脸上露出了可以称作哀伤的神情,她转过头去面向窗外,金色的光线在几百里外安静的坠落燃烧,透过窗棂照进来的光模糊了她侧脸的轮廓。落日的余晖中,似乎有一滴晶莹的光痕划过她的眼角。

于是我恍惚记起。



某年某日驻留于纯白桔梗之上的那一只赤色的蝴蝶,它的蝶翅之上细碎的磷粉,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也如这般粼粼闪光。

6.
“祖玛,我好看吗!”

在那一刻久远到尘埃里的她的记忆,再度化为滔天的洪水席卷而来,她还未来得及呼救地就被溺毙其中,再无生还可能。

雷德,雷德。

时至今日,在漫长的时光中,她终于不得不承认,雷德是一个早已被刻入心底的名字,无论是他酒红色的长发,亦或是嘴角常挂的一成不变的笑意,从未在回忆里有过丝毫褪色,鲜活的如同昨日,又像一道陈年的伤疤一样横在心底,呼吸间牵扯而出的都是钻心的痛意。

那是多大的喜欢与爱都无法填平的沟壑,为此她挣扎,不甘,绝望,最终不得不屈服命运之下。

她终究,会老的啊。

蒙特祖玛自嘲地笑了笑,推着轮椅,向自己的房间驶去。

7.

她在繁星璀璨的夜晚中独自坐了一夜。

将羽蛇托付给那孩子或许是更好的做法,作为武器,羽蛇也是自己使用时间最长的一个。

那么那个人呢,在获得能力之前,又是以何种姿态直面来敌?

不能不想,无法不想。

那孩子回头的那一刻,有某个身影与他重叠,嘴角挂着与以往无二的轻佻笑意,也在自己对他百般撩拨不加理睬时,问过同样的话语。

“就是说嘛,看来我赌对了,祖玛你果然没有忘记我啊——”


蒙特祖玛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地抬头,夜风温柔地吹动窗帘踏进窗口,随之而来的,还有记忆里青年熟悉的声线,和那铭刻在心底的身影。

被她用这样直白的目光盯着的青年大约是还不习惯这样的待遇,他屈指蹭过脸侧,像是被她盯得不好意思了一样,只好笑嘻嘻地打趣她来转移注意力。

“我就说嘛祖玛怎么可能忘记我呢、啊哈哈,这么久没见是不是觉得我变帅了超多所以移不开眼睛了???”

——不会错。

胸膛之中的脏器从未有过的悸动,名为蒙特祖玛的老人仿佛在此刻又重新活了过来,身体的每一处都成为她的心脏,她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叫出那个名字,她的身体不可抑制地挣扎着想要重新站起,她想伸手,她想留住眼前的人,她甚至想给他一个迟来太久的拥抱。

明明是该流泪的场面她却眼眶干涩,她的身体成了她最大的桎梏,她几度张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我知道的。”

雷德以近乎虔诚的姿态半跪于她的面前,酒红色的发丝扫过她的脚踝,蒙特祖玛听见他低声重复,声线是不曾有过的低沉温柔。

“我知道的哦,祖玛,因为我已经等你——”

“很、久、啦。”

像是要印证什么一般,蒙特祖玛只觉得这一刻她的身体轻如飞鸟,冲破重重桎梏,又重生于此刻,破茧成蝶。

她触碰到了,触碰到,实实在在的雷德。

巨大的喜悦感充盈胸口,仿佛就要溢出。

少女张了张口,又闭上嘴堵回即将冲出口的哽咽。最后的最后她反而笑了笑,接着她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对方的,四目相对,她的看到记忆里未曾变过的温柔的赤色海洋。

“笨蛋。”

“是——是,我是笨蛋。”

“看见我老的样子是不是觉得很丑。”

“怎——么会!”

本来有些忐忑的心情在对方夸张的反驳语气下,竟然莫名其妙的就平静了下来。

“祖玛你永远都是我心里最漂亮最好看的女孩子!”

“油嘴滑舌……。”

“嘛,都是实话喔!”

天边的晨光在此刻一视同仁普照大地,一切新生或老去的事物都被同等的纳入金色的光线之中。

“那么,一起走吧?”

“这是独属于对你的邀请哦,祖玛。”

蒙特祖玛依言伸出手去,他们指尖交错,复而掌心相贴,接着自然而然地十指相扣,仿佛熟悉了一辈子似得,连一同踏入晨光中的步伐都是那样的一致。

繁星褪去,天将破晓。

纯白色的桔梗花海在初生的朝阳中盛情怒放,而拥有酒红色长发青年牵着他心爱的姑娘——


一同融进了,那光里去。















作者的逼叨叨:

:D。

对不起先让我傻笑一会儿这俩人太美好了噢噢噢噢噢哦哦——!

咳。

其实一开始想表现的是一种、少年出英雄,英雄再迟暮。这种,蛮悲壮的感觉吧。

后来→当什么英雄我求求你俩快去结婚。

这两个人啊…太美好了。

相遇在最美好的年纪,经历着最热血的生活,危险和死亡并存的日常,也有脊背相抵将后背安心交付给对方直面来敌的战意。[←虽然雷德通常被祖玛隔离x]

不过前几天听到了一个英雄迟暮的结局,感慨唏嘘肯定是有的,万人追捧的英雄老了之后也会变成那样脆弱的普通人。

没有掌声也没有喝彩,他们的谢幕是悄无声息的,时间写下世间最庄严的宣判,少年光滑的肌肤上也会被岁月侵蚀。

当她垂垂老矣,连剑也举不起来的时候,再回想到以前,才是会让人真正的难过。

经历过那些热血之后的老去,真的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无论身体乃至心灵,灵魂还是思想。

虽有热血,难成史说。

所以我还是喜欢祖玛年轻的时候是个酷酷的女孩儿,老了也是酷酷的老太太。

和雷德的重逢也是。

他们相遇在最好的年纪,必然也在未来重逢于最好的年纪。

岁月欺人久。

但,我不欺你。

无论多久我都等,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顺便,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啦——!

排版乱了……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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